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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南搬家公司
上了年紀的女人經常在皮夾裡放一張她年輕時最美的照片,如此可以證明自己也曾是正妹。
當舖
妳看我這像誰?
夾鏈袋
眼前真正的年輕正妹看著照片一臉迷惘,不知是誰,不知時間殘酷。
隔熱紙
林鳳嬌啊,成龍的太太。年輕正妹哦了一聲,沒反應,也沒感覺,正妹知道成龍,但誰管他太太啊。拿出照片的女人繼續瞇眼看著自己的年輕照片,彷彿沉浸在往日美好時光,又唏噓又緬懷。

喝酒不唱歌的老男人也爭相看著照片,說著風韻猶存喔。彷彿不甘示弱,其他女人也紛紛拿出皮夾,讓大家瞧瞧誰才是資深美女。

年輕正妹才是正牌,年紀大了的老正妹只能拿照片PK。年輕正妹來到這裡是因為找媽媽拿錢,卻又不好意思只是來拿錢,於是也跟著坐了一下,無聊地看著老歌搭配的MV,聽著〈一代女皇〉、〈哭砂〉,正妹露出這什麼歌的神情?她聽了都覺得整個人跟著老去似的,正妹吃了幾口熱炒,喝幾口啤酒或可樂。她想夠了,聽這些老大人說話真是一陣又一陣地沒趣,也就催著老媽子給錢,接著用手機開始約朋友,出門自己找樂子去了。

門開,飄進夜晚的風,送進地毯酒精氣味;門關,女孩留下一些像春天的香精。

也有不拿出照片來證明自己年輕時也是正妹的女人,這個人是歌坊老闆娘,她刻意藏鋒,因為女人都是這裡吸金的磁鐵,每個女人到她這裡都是最美的。她的眼神有著風霜,曾經歷過四個男人,她的三個小孩各有不同的父親。

人老珠黃之前,她憑最後一抹姿色賭進所有人生的籌碼,將錢投資在一家KTV,老女人陪老男人,唱唱歌,吃吃小菜,摸摸小手,走過晚景。

這間K歌坊,過了晚上九點才真正熱鬧。

不是來唱歌,彷彿是一起來聽話,聽人說話。

不然咧,聽鬼說話啊。

咧,尾音必須加這個,大媽大嬸大叔大伯已經夠台,上了年紀更台,台妹變老成了更老的台妹,因為再也不重視形象,所有的話都是脫口而出,大咧咧,隨時譙幾句,射中語言要害,如此才能在七嘴八舌中,話語被聽見。講了一輩子的嗓子,摩擦著聲響,沙啞粗礪,煙燻的聲音四起。

店裡來的中老年女人幾乎都做過直銷。經常冒出直銷人話術,長得也都一個樣子,很奇怪,就是再漂亮也是一個樣子。但比她們的上一代母親要好些,畢竟都是有讀書的,五專三專大學不等,最多五專生,一聽就是有歲月。

老闆娘的職場年代幾乎是台灣直銷歷史的縮影,她大學剛畢業就碰到安麗,那個安麗直銷女子後來在某大寺院出家,過幾年突然在某個場合重逢,她嚇了很大一跳,安麗女子依然美豔,但卻剃了個光頭,穿著灰色袈裟。那股美豔很難卸除,因為紋過眉動過臉,沾染在臉上太久的氣質。安麗之後,開始出現的直銷物品多到她自己都記不得,連來跟她推銷的女人她都記不得,因為直銷人的話術都一樣,見到人就是美女美女的叫著,但才坐穩就看著妳的臉色說妳的毛細孔太粗,告訴妳致富祕笈,選對團隊輕鬆賺錢,妳有想過不用上班且休息睡覺都能賺錢嗎,然後從名牌包拿出紙筆,開始寫不管想聽或可能聽不懂的上線下線,如何多層次排列,什麼級數可以達標,然後告訴妳這產品多爆紅,要妳趕緊加入去上課。接著開始秀出之前之後的照片,佐證成功,讓妳心動,然後一堆夢想語言快速吐出,直到心靈雞湯喝到打嗝。

妳有家人吧?妳的下線很快就有了,妳有朋友吧,很快就能從一個生十個,十個生百個。

老闆娘年輕時家人只有母親一個,朋友多不來往,來往的也都是要把產品推給她的,大家推來推去,就像她剛畢業時曾作過出版,文化人卻不買書,要出版社送,而出版業彼此也互買,搞半天都自銷。

還有她覺得那些人臉都長得很像,搞得她開始臉盲,打扮更是相近。她把這些臉歸為直銷臉,直銷臉可能因為太忙於身體產品的銷售,因而往往忘了心靈的部分吧。總之,她家裡堆了很多人情產品後,久了沒動靜,別人也只好放棄她。年輕時對自我還有執著,因此她對於無法對話的人感到索然無味,即使這些人日進斗金。她的年代從約在麥當勞再約到星巴克,見面狂說,卻不點餐的人。

他們的話術太接近,想要賺錢的心相似,她這一輩的初老之人,幾乎都遇過直銷人。

彷彿直銷蟑螂,到處都可以繁殖的百萬千萬夢想。他們對她說,妳想要變美麗健康有錢,難道靠許願嗎?妳來人世不遊樂不享受,難道妳來地球臥底?

他們手機裡永遠存有許多見證的圖檔與影片,隨時都可以秀出奇蹟讓人臣服。

他們糾正她,他們就是她加入的賴群組。群組每天叮叮咚咚,就是誰原來快死了,用了之後痊癒了,或者誰的疤痕服用之後全變白了,或者誰的臉部原來下垂的都拉提了,誰老到快不想見人了,現在每天是美魔女。但她看著美魔女怎麼個個都像塑膠女,臉都是假到看久會無感的那種美。但她自己照著鏡子,認輸了,法令紋木偶紋,心想還是塑膠好,永遠不腐朽。

在歌坊不唱歌,像一千零一夜,談八卦保持求生,搭配曖昧氛圍求年輕。

另外他們經常說起的八卦是某個寡婦的老公是被她操死的流言,來這裡K歌的鰥夫寡婦很多,他們就愛說那個有點年紀卻依然性感的女人,代號奶大的女生,奶大缺席就成了流言主角。老男女在一起分成兩種極端人,一種老愛開點黃腔,一種老愛談修行。

來K歌坊的當然黃水四溢。他們彼此自拍上傳臉書,科技讓他們的歲月消失,每個人都美得很塑膠,美肌相機是他們自欺欺人的快樂產物,自拍的樂趣讓他們想起年輕時有過的抽鑰匙機車夜遊,還沒看清楚就跳上了陌生人的機車,黑暗中一切都美,寡婦就是這樣嫁給她老公的。

歌坊的電視大螢幕沒有人點歌時,自動播放著動物生態節目,經常重播著二十四小時交配後死去的公蜉蝣,展開著舞蹈般的求愛,母蜉蝣產下三千個卵,四十五個小時孵化幾百萬顆卵,幾百萬年的物種,但成年時光卻只有二十四小時,要延續物種必須和時間賽跑。還是糞金龜比較務實,母金龜看到哪個金球喜歡就會跳上去讓牠推。母猴的不忠竟維持了遺傳多樣性的強韌度……中老年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,沒人看電視。

他們也經常把義結金蘭的結拜呷會或同學會聚餐改辦在這裡,從下午聚到晚上,每個人的喉嚨因吵雜都磨說得粗糙沙啞,好像要把一年的日子全壓縮榨乾。

有的同學會,開到最後,只剩班長一人。

有個十三姊妹會,最後只剩一兩個姊妹。義結金蘭小冊子收錄十三金釵花名冊似的小冊子,橘紅色的小冊子上燙著金字:「義結金蘭」,內頁依年齡排序的名字、地址與電話,背面印著字句,寫著「民國七十九年中秋節吾等十三名女子,以守望相助,以友為親,義結金蘭姊妹相稱,每年正月十二日與八月十二日為聚會之日,聚會處以順序輪流,會金以上肉三斤市價為基,本情感之溝通會必以夫婦相攜為準」。會金以上肉三斤市價為基,這樣的計量單位非常有趣,讓年輕正妹聽了笑翻了。許多不買菜的女生不會知道這肉三斤到底是多少錢。又以夫婦相攜為準,現代女子往往不婚,沒伴可攜。

現在的閨蜜說翻臉就翻臉,哪有義結金蘭的可能。大家感嘆著這種非血緣的結伴可以走到老,相互扶持,實在是已成當代傳奇。這些姊妹聚餐會或同學會,也因此讓這家K歌坊可以走過這麼多年,還養了K歌坊周邊的許多商店。比如周邊的越南妹美甲店,街角咖啡館。

黃昏一起,三家店都很熱鬧,許多當年的再見阿郎或者洗衣歐巴桑,或各式各樣的老闆與老闆娘,走到歲末,都想要犒賞自己。他們的童年都辛苦,父母更辛苦,於今父母都八十幾了,甚至有的父母都九十幾了。聊起集體記憶,讓大家談起過去都很有感,生活的清苦彷彿是記憶的調味料。

有人聊起以前母親在外省家庭幫傭當洗衣婦的過往,說母親臥床時總要求要指甲美美的,以前成天把手洗得都腫了的記憶到老都椎心。

另一個來K歌的秀慧聊起以前自己是家股票新聞社的業務助理,平常就是幫老闆管管文書,接接電話,剪剪貼貼,在民國五十年代,台灣剛設立證券交易所,當時的股民得知股市消息只有兩個來源,收音機與報紙,秀慧的工作就是一家股市新聞社的員工。那時沒有電腦,所有的交易靠的都是人腦,交易員在現場喊價、搓合,交易所中滿地的紙屑,到處充滿飛沫,交易時間結束後,秀慧必須到交易所將當日股市交易情況抄回報社讓分析人員寫評論,並在第二天出報,每天都是這樣的日子,看著股民瘋狂下單,賺錢的高興表情,賠錢的哭喪臉,讓秀慧的人生以前經常是每天情緒起伏很大。

秀慧的先生是曾經跟過蔣家的高級將領,她有七個姊妹,兩個兄弟,她是最小的一個,也是唯一嫁給外省人的,當時被臭罵到不敢回自己的台南老家的小村落。彷彿她身上羞恥地烙印著紅字。

秀慧說她在四十三歲那一年突然每天都感到煩躁,甚至不想活了。她看了很多醫生,卻都沒有看好。有個醫生還不開藥給她,只是一副欲言又止對她說妳這個病要好要多出去走走,多參加活動。她沒聽懂,繼續像午後大雨要來卻不來的悶著。直到有一天她工作的新聞社因為政治因素突然要收攤了,頓時少了工作,在一個朋友的介紹下,只得也去加入拉保險的工作,那是保險正蓬勃的年代,每個人都多少做過保險或被保過。

於是必須學著拋頭露面,認識的人也逐漸變多,直到有一天認識一個男人對她產生好感而走得近。怪的是和男人在一起之後,病竟就痊癒。原來提早進入空巢的秀慧得的是難以啟齒的欠缺抱抱症。

說到這裡,大家都笑了。

後來秀慧的保險客戶幾乎都是男人,男人經常希望保險傭金可以降低些,每一回見到她就餵她語言的糖霜。

看妳現在這個樣子,都可以看出以前一定一拖拉庫的男人追著妳。

你怎麼知道?

如果將時光倒回去看,我看了也都會流口涎的。

男人老了嘴巴還是甜。

她聽了笑開懷,老少女也會臉紅,丟了餐巾紙朝他嬌嗔著。老男人心裡偷笑著,心想不管什麼年紀的女人,嘴巴甜這一招都管用。不像年輕男生不分青紅皂白喊女生姊啊姨的,簡直是白目討女人厭。

秀慧說她有男人之後,開始愛惜生命,卻總是害怕一睡不醒,倒是來K歌K安心,大家唱唱歌時間就過去了。

每天都把睡覺當作死亡,睡前就放在桌上一些重要遺物,免得來不及交代。

大家聽了開始感嘆,也紛紛說要開始寫遺囑,分配遺物了。

年輕時她曾著迷過的心靈大師竟在睡眠中離世,這讓她感到驚嚇。

她想大師心裡有準備嗎?

如果有準備,那麼為何微博在晨間還會發隔熱紙文?是大陸的祕書助理發的嗎?因不知大師已然駕鶴西歸。

也許沒有駕鶴西歸這件事,眾人紛紛說著。

大師還沒因為離棄老婆而出事前,都是大師陪她入眠,菩提系列,後來因此她失眠好久,不再相信的文字禪,再也難催她入眠。不再相信之後,她又失眠了。他們的世界師父突然變成seafood,蓮花座變海鮮,窮追不捨的狗仔揭開新聞鍋蓋,卻傷害了走入中晚年的脆弱心靈,這把年紀去哪找師父?沒有時間了啊,千里求名師,她連一里都走不動了,這使她好感傷。

秀慧一口氣說著往事與近事,這使得一向吵鬧的K歌坊突然安靜下來。

直到老闆娘端出一盤客家小炒與拿手煙燻雞,香味又趕走了感傷的寂靜。

還好有K歌坊,適合不K歌的他們,相約黃昏後,相望於熱炒的江湖,他們相濡以沫,八卦的口水,永遠讓時間過得很快,且忘了自己的寂寥。

(《溝——故事未了,黃昏已來》近日於大田出版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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